迷雾铃

  *读王尔德童话有感。

  BY 迷雾铃

  一个男人睡着了。

  在殿堂的废墟里，他趴在石砌的王座脚下睡得很香，玫瑰树的根在他经脉里伸展着它的根，破开太宰治的皮肤生长出枝和叶，但它不开花，许久不开花。

  迁徙的路过的燕子问它为什么，玫瑰树撇了撇嘴，告诉它们去年某一天这个男人吞下它母亲的种子，它便发芽在男人的身体里，可他的血实在是太苦涩太苦涩了，那味道尝起来就像是人第一次尝到葡萄酒一样，就像是被分离的爱人流出的泪水一样苦，它实在难以开出一朵花来，而且男人的血也没有一点儿温度，简直就像是饮下了一整个寒冬一样冷。

  男人一直沉睡着，睡过了春天夏天和秋天，眼看着就要到冬天了。这时候殿堂的废墟里飞进来一只乌鸦，它有着油亮而漆黑的羽毛，矫健的身形，黑曜石似的眼。乌鸦落在满是落叶和杂草的地上，转眼间变成一个少年。

  少年是恶魔手下的野犬，杀过许许多多的人，背着几重的罪孽，却在春天的时候离开地狱，踏过不出虫蛇的荆棘，飞过荒芜的旷野，一直往北飞呀飞，带着浑身地狱的涩苦，来到冬天最先到达的地方：那里是一片废墟，而乌鸦少年来见他的老师。

  “太宰先生。”少年伸出他雪一样苍白的双手，试图拨开玫瑰树的枝丫，进去唤醒他的老师。可是玫瑰树被他粗鲁的手弄痛了，于是便生气地伸出她的刺来，扎破了少年的指头，一滴血掉下来，掉进玫瑰的根里。

  这血使她忽而精神抖擞了起来。她讶异地看着少年，朝他大声说道：“真奇怪，你明明是恶魔的走狗，你的血却像是色列斯酿出的甘露一样如此甜美（她说这话是因为她的祖先曾经生长在女神的宫殿里)，而且热烈得就像太阳一样，像生命的柴薪燃起的火那般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？”

  “在下并不清楚，”少年咳了咳，对玫瑰树说道，“你只管告诉在下，怎么样才能把太宰先生带走就是了。”

  “不行，”玫瑰叫起来，“我把他给你，我会死的，而且我还没开出一朵花儿出来呢！”

  “那在下把血给你，肉给你，你可以把在下当做温床来熬过下一个寒冬，可以开出鸽子脚一样鲜红的花，比海底洞穴里一扇扇荡漾的大珊瑚还要红。”*

  玫瑰想了想，还是摇了摇头。她怜惜起眼前的恶魔，尽管她还是有些不屑：“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，魔鬼的走狗？我要开花，必须要一个人的心头血，要把刺扎进他心脏里，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？我要开花，必须要一个人的命！”

  “没关系，”少年轻描淡写地答到。“那你便尽管拿去，你只要把太宰先生还给在下就行了。希望他醒来看到这血红的玫瑰，能够继续活下去，纵然痛苦和孤独，可在下不希望他死。”

  “以死换一朵玫瑰，换一个人，这值得吗？你真的很爱他啊！”玫瑰叹息道，伸出一根刺来。

  “爱？”少年皱起眉头，疑惑地望着她，同时解开衣襟露出洁白的胸膛来，胸口抵着那根刺。他还像没见过俗世似地冰晶玉洁。“在下不知道什么是爱。”

  “这是爱呀！”玫瑰叫嚷起来，“怎么会有比这更伟大的东西呢？你不是恶魔吗！”

  “不知道，也许是吧。”少年摇了摇头，魔鬼不知道什么是爱，“在下给你唱牧羊人的歌，你要开出最美的花朵来。”

  他开始唱了，同时把刺扎进自己火热的血当中。他的声音竟然比这殿堂以前的圣歌团的歌声还要圣洁。殿堂顶上塌陷了一个大洞，月亮被他的歌声吸引而垂下头来听他唱歌，把银白的月光爱怜地披在年轻的爱人身上。群星也从夜幕里露出脸来。他们都忘了这是一位恶魔化身的乌鸦少年，因为他的声音是如此地动人。

  少年唱啊唱，清冷的月光照透他凄婉的歌声，他胸口抵着刺，就这样唱了一晚上，那根刺就越扎越深，他的血变成玫瑰的血。玫瑰抖了抖耷拉的枝叶，舒展开来，结出一个花苞，就在少年的心口，初开时白净得就像是新月，像深夜河上飘荡的雾气，甜美而朦胧。于是少年唱得更大声了，他的歌声响彻在殿堂之中，唱醒了墙缝里沉睡的蔷薇花，唱醒了熟睡的石狮子，还唱醒了大厅里的壁画。他大声唱着，唱到了爱情的萌芽。

  他在唱他的爱，为了对那沉睡的人倾诉，流淌而出的歌声就像月光化成水一般从玉壶里淙淙流出。他一边抵着刺一边唱着，鸟儿们也来看。他们叽叽喳喳地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来，不过很小声，因为他们都想聆听少年的歌声。

  百灵鸟首先发言，她是这群乌合之众里最应该讲话的。“这是只恶魔的走狗，这是只乌鸦少年啊，”她说道，“可是他的声音却比夜莺的声音还要好听！”

  “管他是不是乌鸦呢，魔鬼我也不管，”喜鹊慢条斯理地说，他是乌鸦的近亲。“他有一颗金子似的心，谁说恶魔不能有洁白的灵魂，嗯？黄金泉水里头长出的金叶子也不及他半分璀璨！这是一颗热切恋慕着某人的心，这是天底下所有爱人都会唱的歌。”

  “何况，”他顿了顿，“他的爱人就在眼前啊，要唱进他爱人梦里头可不容易。”

  终于，天快要亮了，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，一丝烂漫的紫霞飘荡在天的那头，白日快要破晓。少年把刺扎得更深了，这痛得他歌声颤抖，睫毛扑棱着快要流出一滴泪来，可是恶魔的凶犬是不会流泪的。玫瑰听着少年的歌声，花瓣一瓣瓣地舒展开来，染上了少女般的红晕，然后逐渐染红起来。

   第一缕阳光如约而至，落在少年的背脊上。他的歌声越来越微弱，玫瑰却越来越红，最后他发出一声感叹，倒在了玫瑰树的刺上，眼睛的光也彻底黯淡去了。一滴血珠从乌鸦少年眼睛流淌出来，落进了玫瑰里头。

  花开了，美得不可一世，可玫瑰树却哭了，她在为恶魔流泪。她离开男人的身躯，转而深深地去拥抱少年，让他躺在她因为悲伤而褪尽刺的枝干上。乌鸦少年看起来就像睡着一样，不过他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开来，看起来就像是做了一个美梦一样。

  他的心似水晶，玫瑰扎根在他敞开的胸膛里头。一只邪恶的魔鬼却有着这样晶莹剔透的水晶心脏，真是有够奇怪的。

  男人醒了，他茫然地望了望四周，却发现自己面前有一朵硕大而美艳的红玫瑰。他喃喃着：“这回也没死成。”一边把手伸向玫瑰花。

  “你真美。”他对花说着话，却不像是在望着花。

  玫瑰新生的枝丫感受到湿润，于是她抬起头来，却发现男人哭了。他却好像根本没有发现自己哭了，保持着茫然的神情看着玫瑰，表情凝固在醒来的那一刻，透着颤动着的庞大的隐痛。他流出的泪水浇灌着玫瑰，苦涩得让枝叶都要为之枯萎。

  可玫瑰静静地承受着男人的泪水，听着他声嘶力竭地恸哭着，初生的晨曦落在男人肩膀上为他披上金纱，玫瑰丛里头的乌鸦少年则默默地躺着，就像睡着一般安谧的面容宛如天使一般。

   万物围着他们，眼睛和心则为他们流着泪。